編按：香港中文大學資優計劃「愛寫作 — 筆下留人」寫作班，冼麗婷作為導師與多名同學在寫作路上同行。今次選出 5 名同學的作品陸續刊登，冼麗婷並為每一位同學各撰寫一短篇，紀錄箇中深刻對話、情節及相關寫作看法。

以下是鄧子愉同學的作品《初夏之夜》。

繪：鄧子愉

【學生篇】

《初夏之夜》－ 鄧子愉

【夏日的遠方 第一章】

滿天的繁星倒映在靜如鏡面的湖水中。小鳥們躲在湖邊的樹葉間鳴叫。不知名的白花開在草叢伸出的幼枝尖端。阿梅躺在樹蔭下，伴著小鳥的節奏唱起不記得名字的歌謠。不會有人評價他的歌聲，因為沒有人在他身邊。他的頭上有一個自製的白花髮圈，綁住稍長的頭髮，使自己較容易散熱，能承受即將到來的酷暑。也讓自己看起來更好看。

他身上穿著一件只露出一邊肩頭、只有一條吊帶的上衣，和一條說不上特別的褲子。是他用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綿羊身上的毛做的。他不擔心任何人說他穿得古怪，也不擔心任何人說他作為男性在頭上綁花是不要臉的行為。就算他全身一絲不掛，在街上大搖大擺的走，也不會有人見到他。因為他是在這個星球上留下的唯一一個人類。

人類曾經發現星球的平均氣溫在近數百年持續上升。對此，學者作出了不少猜測，例如空氣污染、植被減少、海洋受到污染之類。只不過，無論他們怎樣減少排放廢氣、種樹、清潔海洋，都只能勉強減慢氣溫上升的速度。到星球的氣溫離超越人類可以正常生存的範圍只有數百年時，人類才發現，原來氣溫上升是星球本身的自然現象。這個星球會周期性的變熱和變冷，而人類目前為止，五千多年歷史的文明只是在星球剛好不太冷又不太熱的時候發展。

他們不知道星球變熱或變冷的原因，也不能在太熱或太冷的時候發展。熱的時候，人類的金屬製品會融化，而在冷的時候，它們會變得易碎。兩種情況都會令人類的科技和知識無法延續。唯一確定的是，在星球熱得或者冷得超越人類可以正常發展的範圍後，過一萬年，又會回到不冷不熱的狀態。

於是，人類文明決定避開即將到來的、持續一萬年的酷熱。他們用僅剩的數百年，建造一個能到達天空深處的樓梯，並在樓梯的頂端——離地面有三萬公里的高空中造出一個巨大的圓球。人類往那個圓球塞入他們所有的文化遺產，和科技的結晶。然後，幾乎所有人類將自己封進圓球內的一個巨大冷水缸中。那個水缸會在長達一萬年的沉睡中保護他們。而當天氣轉涼，他們將要從沉睡中醒來時，留在星球上的唯一一個人類就會叫醒他們，讓他們回到地面，繼續文明。

阿梅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發現自己不知哪時多了一條白頭髮。「原來身體年輕會讓人覺得自己也年輕。我還以為自己只有二十歲。」他看著已經活了數十年，身上卻不見一絲老態的自己，感到一陣驚嘆。

阿梅小時候患了不治之症。他的母親為了讓他活下去，將他原本的身體用機械取代。他現在的身體是用地底深處挖出的堅固金屬製成。上面蓋了一塊看似人類皮膚，割開能自己癒合的皮，讓他至少看起來像人類。這種堅固的金屬不會因酷熱而融化，因此阿梅不會在酷熱中失去行動能力。只要及時補充水份，他就能活下去，而他的身體至少能保持數千年不破損。

在被選為要待在地上一萬年的人後，阿梅剩下沒被機械改造的頭就被她的母親從星球的「循環」隔離出來，讓他老到一定程度就不會再老下去，能夠活到一萬年之後。阿梅很感謝她的母親。因為她，阿梅只用喝水就能活下去，覺得熱也只需要泡在池塘裏散熱，還不用擔心老了走不動。就算有些零件壞了，也能割開身上的皮，修理自己壞了的部份。

阿梅一直覺得人們很奇怪。為甚麼他們寧願將自己浸在大水缸中，也不肯和他一樣改造身體，留在星球上。酷熱不會滅絕人類，只會摧毀他們的文明。阿梅覺得，文明毀滅沒甚麼大不了的。既然人類不會滅絕，總有一天會重新開始。阿梅從沒看過那個大水缸，也不知道那個大圓球的內部構造。他只有和母親告別時上過去一次。

離別之時總是讓人印象深刻。每當在安靜的夜晚，阿梅總會想起那時候。在一條昏暗走廊的盡頭，灰藍色的牆壁上突出一片整齊的方形。微弱的白色燈光照著往後一萬年都會空無一人的走廊。阿梅回頭看了一眼背後那道緊閉了的門，隨著帶他來母親房間的工作人員遠去。他安靜地跟著前方的人，嘗試去記住自己走過的地方。「如果能記住的話，下次再來就不用亂找路了。」阿梅心想。

那位工作人員或許知道阿梅的感受，不打擾他們之間的寧靜。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代入阿梅的處境。大圓球進入軌道後，他會和其他人類一起在大水缸中沉睡。在沉睡期間，人類不會感到時間的流逝，所以對他們而言，一萬年的沉睡就和睡一晚的覺一樣短暫。但對阿梅來說，那是實實在在的一萬年。為此，那位工作人員很同情阿梅。

不過阿梅可能不會像他想的那麼可憐。阿梅是個很樂觀的人，在遇到困難時會想得沒那麼壞，讓自己好過一點。這是他被人們選中，要在一萬年後叫醒他們的原因之一。母親告訴阿梅，世界上所有人都犧牲了自己，留給阿梅一個只屬於他的世界。但阿梅還是很討厭他們。憑甚麼他們可以睡一覺就算，而他卻要孤單一人待一萬年？不過到了這時，他也只能不想得太壞，使自己好過些。最後清醒的兩個人類一言不發的走到了連接大圓球與通往地面樓梯的走廊。工作人員讓阿梅走到走廊盡頭，自己卻站在走廊盡頭向內一段距離的門框外。

「對不起，辛苦你了。」工作人員向背對着他的阿梅說。

「不用。只是會有點寂寞。」阿梅沒有轉身。

「那麼再見了。」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個微笑。就像過來時一樣，工作人員在牆壁一個突出的方形上按下幾個按鈕，關上門框上的門。走廊盡頭變成一片漆黑。阿梅小心的摸出了與剛關上的門相反方向的、大圓球外牆的位置，避免在外牆開啟，他要掉下去時弄傷臉部。

不用多少時候，外牆打開了。阿梅向着樓梯的方向掉了下去。樓梯頂的平台在他眼前越放越大。在掉到平台上前，阿梅及時抓住一條水平的枝條。它從頂著大圓球直針的旁邊伸出。阿梅把另一隻手放到枝條上，借力把自己推上去。枝條只有阿梅的前臂粗，所以他花了一點時間平衡自己。腳下只比自己大一點的藍色星球，和頭上大得看不到弧度的灰藍色圓球，只以一條細如針的樓梯連接着。阿梅感覺自己來到了世界的盡頭。「這絕對不是終結。」阿梅心想。「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再見。」他慢慢走到枝條連著的直針旁，用一隻手抓住直針，用腳尖撐起自己，再將另一隻手平放在灰藍色的平面上。「一定會再見。」阿梅默念，將大圓球向直針的方向撥去。大圓球擺脫了直針的控制，往星空飛去，進入軌道。

繪：鄧子愉

在寂靜的夜晚，小鳥仍不知疲倦的歌唱。不知牠們是因為夜空中多了個像是太陽般散發光芒的大圓球，錯把夜晚當成白天，還是牠們本來就會在晚上歌唱。母親只有教阿梅改造動物和人類的方法。除此之外，他對其他事一竅不通，包括小鳥的生活習性。所以他只能靠自己的記憶判斷牠們正常與否。

在阿梅與母親的記憶中，不同白天的小鳥會在夜晚歌唱。夜空中沒有發亮的大圓球，只有數不盡的星星。阿梅睡不着時，母親會告訴他每一顆星星的名字和故事。大圓球出現後，阿梅察覺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之前一直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消失了，母親也時常無端消失，過很久才回到阿梅身邊。但每當阿梅說想跟母親一起走時，總會被她阻止。終於在一天，阿梅見到母親和自己一樣變成了機械，要永遠服務人類。那時，阿梅很想就讓那些人類永遠不醒來。但母親跟阿梅說他不用這樣做。

母親告訴阿梅，他有一萬年的時間，可以做任何人類不會知道的事。譬如設下一個局，讓人類回到地面的事沒那麼順利。她會期待一萬年後阿梅再來告訴她自己的經歷。

「到時我們就可以不眠不休的聊一百年了。」母親用自己的顯示器跟阿梅許下承諾。幸好母親和阿梅都變成了機械。這樣他們就一定能活過一萬年，再次相見。

於是，為了到時能快點與母親再會，阿梅從沒離開樓梯太遠。他以離樓梯不遠，附近又有水源的一個乾燥山洞作為據點，及存放貴重物品的地方。因為沒有人會偷東西，阿梅只將它們放在木造的盒子裏。他將憑印象畫出來的大圓球地圖放在山洞裏，以防到時忘記要怎麼去到母親的房間。

在山洞裏待得久了，阿梅就用一塊布包下隨身物品和裝在皮套裡母親的照片，繫在肩頭上，沿山上的河流走下山，周圍走走。但阿梅還是會想念人們。有一些人在身邊吵吵鬧鬧其實比一個人待在荒山野嶺好得多。所以他一定會記得一萬年後自己要做的事。阿梅抬頭遙望夜空中的大圓球，心中默念。

「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再見。」

風吹過夜晚的湖面，帶走些許暑氣。伴隨小鳥的叫聲與水邊的飛蟲，就如夏天悄然而至。

《初夏之夜》作者，鄧子愉

(如想重溫冼麗婷寫鄧子愉的短篇，詳看另文）